你好比一封露骨的情书,抛向泪光闪闪的世道。

徐记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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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杀一个人

不汗党|韩宰浩x赵贤秀




 

 

 

一只小虫从水泥墙壁上一寸寸往窗口爬,进三退一,鞘翅嗡嗡地开阖。赵贤秀蹲在地上,偏过头看得入神,坏心思冒出来,把食指挡在它前进的路上,小虫蠢笨,固执地不拐弯,挺着肚子费劲地爬到他手指上,六根细腿蹭他指腹,有点痒。

 

韩宰浩刚洗了脸,把毛巾拧干净,淋进黄铜脸盆的水珠透亮地溅到他手上。他举着两只湿手反身去扯干毛巾,看见赵贤秀蹲在囚室墙根,捧着根手指,像在凝视着天大的宝贝。太阳爬起来,光从囚窗投射进来,把他半个身子照亮了。

 

赵贤秀的侧脸浸在流淌的乳质阳光里,皮肤年轻得像会呼吸。他在阳光下是蓬勃的。

 

“你在看什么?”韩宰浩一边擦手,一边朝着他发问。

 

虫子永远学不会拐弯。赵贤秀的手指挺纤细,对它却是座大山。爬到一半,离墙还有老远。它一失足,跌进灰扑扑的地面。赵贤秀找了半圈,没找到它,厌烦了做虫子世界的上帝,偏过头不再管了。

 

“没什么。”年轻人跳起来,龙精虎猛地抓起床上的外套,朝韩宰浩咧出八颗珍珠牙:“哥,我们一起去吃早饭吧?”

 

 

这个“我们一起”比较有意思,显得他钓术惊人。韩宰浩闻言欣然同意,穿上他乱七八糟的花衬衫,自然地抓过年轻人手腕。他手刚被热水泡过,血的流通比其他地方快点,骨节和青筋都明显,指根和手掌连接的地方有一些经年累月的枪茧,粗糙得硌人。

 

赵贤秀本来也有很厚的枪茧。他摸枪训练的时间在那届最长,所以成绩也最好,玩命训练,是因为评上特级战士能多几天假。那几天假里他荣归故里,妈妈认为他终于出息,红着两个眼泡又哭又笑。

 

任务前,千队长找人把他薅上医院的床找人给他纹了个花臂,医生签了保密协议,很上道,顺便给他把枪茧和指纹都磨了,那时赵贤秀已然察觉这女人谨慎得吓人。

 

那时他有一头黄卷毛,很叛逆,带进牢子也不掉人设,是他自己要染回来,就像下定决心对过去的一切说再见了。赵贤秀高分从警校毕业,妈妈也觉得他前途无量。造化弄人,他把前途蹲进号子里。

 

但他不是普通的亡命之徒,他有自己的意志。

 

那天赵贤秀玩心大起,当着韩宰浩面拎枪指着高炳甲装疯卖傻:“哥,这是真枪吗?”

 

韩宰浩在一旁看戏,笑得隔岸观火,有纵容意味。

 

其实赵贤秀比所有黑道小弟都清楚,自己现在身处何地,接下来要做什么,知道枪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分量。

 

一开始握枪杀人的时候,他感到心脏滚烫,血液从心室烧到天灵盖,后坐力借着胳膊一路震进他胸腔。后来淡了,直到没有了。就像当年毕业,他是拿枪最稳的人。

 

子弹打进人身体的时候,如果静下心仔细听,有轻轻的击水的声音。

 

 

 

 

韩宰浩伙食好,他跟着能蹭不少好处,饭后还有酸奶喝。

 

作为大哥的韩宰浩相当不错,“有我一口吃,就有兄弟一口”,这话说得很体面。但自己吃的是鲍鱼燕窝,小弟吃的是稀粥干饭。这是大家心知肚明,不说破的。

 

赵贤秀在马仔中比较幸运,独得老板青眼,大哥养他很舍得,风光时像猫奴养猫,凡人供神,落魄时候相依为命,是真的有人一口,就有猫一口。

 

寒来暑往,他每每在心里悄悄记上一笔,账上红杠多了自己也觉得天平不稳:

 

如果韩宰浩真的提出来要亡命天涯,他也舍命陪他去了。

 

韩宰浩没给他为难的机会。他不要求什么。你在公园喂流浪猫,不会奢求猫来报恩。猫吃完地上的火腿肠,摇摇尾巴,一般就跑开了。

 

 

饭前饭后,赵贤秀混迹狱友中,靠背的那些资料逞口头威风,把大家说得心服口服,俨然一个未成年就开始吃喝嫖赌烧杀抢掠的社会人,跟真有什么似的,从警队退役后可以考虑去做脱口秀艺人。大家在牢里文艺生活寡淡,听了对他肃然起敬。

韩宰浩不参与聊天,闲散地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眯着眼睛抽烟。飘渺烟雾之中,赵贤秀讲到精彩的部分,脚踩在桌上像什么邪教分子在讲经布道。韩宰浩捧场地开怀大笑,像一个学校开放日来看小孩表演的父亲。

 

 

 

出狱后两人一起吃饭的机会反倒少了。

 

韩宰浩的应酬多,赵贤秀不得不时时得回避。分寸感很重要,但他需要通过试探这种分寸来明白自己对于韩宰浩是否重要。

 

黑帮谈生意当然不能在光明教堂。赵贤秀之前去酒吧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成了半个常客,把这城里能去的酒吧踩了个遍。

 

内厅两排壮汉保镖,最里面,大佬端坐在雪茄烟雾里。韩宰浩使个眼神,很熟悉,是让他出去的意思。赵贤秀识相地抬脚出门,靠在墙边,面无表情地看舞池里一个穿着暴露的男舞者从钢管上慢慢滑下来。

 

过一会儿,几个穿着衬衫马甲,打着黑领结的年轻男孩鱼贯地进去了,脸上搽粉,眉与腰都细。赵贤秀掏出一支烟吸了两口,又掐了,把烟头扔在地上,皮鞋底碾上去,火星顷刻熄灭了。

 

霓虹闪烁,晃得人眼睛花。他找了个座位喝酒,不时有中年男人过来搭讪,透过玻璃酒杯,能看见摇晃的酒液里他们暧昧的笑。

 

他也笑,不过这笑慢慢像放久的橘子一样瘪掉了——他看见高炳甲那瘪三急匆匆地进去了。

 

一股汹涌的愤怒突然攫住了他,他捏紧拳头,森然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看了会儿。

 

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五指又慢慢松开了。

 

 

 

 

年轻的陪酒男孩们进来后比较主动,像寄生动物一样找宿主,干这行是需要眼力见的。

 

韩宰浩不算面相凶恶的人,一个面孔生涩的小男孩很会察言观色,坐进他怀里,菟丝子一样用手去勾他的脖子。他染了一头黄发,自然卷,显得皮肤白眼睛大,又乖又怯。

 

韩宰浩没反抗,入乡随俗的意思,不好拂了大佬面子。男孩小心翼翼地捧着打火机,像点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似的,给他把烟点着了。他抽了两口,男孩吸进一口二手烟,没憋住呛得咳了两声。大佬的眼刀刮过来,韩宰浩感觉自己腿上的人像张细弓似的,身体直接绷紧了。

 

“最近嗓子不太舒服。”他朝大佬笑笑,若无其事地把烟掐了。

 

事聊到一半,中场休息。熟人进来了。

 

高炳甲神神秘秘凑近韩宰浩,像是急了,问关于照片的事他到底考虑的怎么样,那小子明显是千队长的人,板上钉钉,不用再确认了。

 

韩宰浩抿两口威士忌,良久,不咸不淡地说,再放放吧。

 

高炳甲摸不清他什么意思,恨铁不成钢地走了。

 

坐在韩宰浩腿上的男孩只有十六七岁,对他们的谈话听不太懂,也没有任何意见,乖得像只小动物。

 

韩宰浩轻轻把手覆到他头上,抚了抚他蓬软的头发,像在路边玩流浪猫似的。

 

他漫不经心地说:黑发不是挺好吗。

 

 

 

赵贤秀蹲在门口,腿麻心也冷,站起来活动活动,韩宰浩刚好出来,两人鼻子险些碰上。

 

两人走了一路,无话。赵贤秀不吭声地给他拉开车门,韩宰浩径直钻进去,坐进了主驾驶座。车厢挺黑,但韩宰浩看向他的两只眼睛烁亮,是老猎手鹰隼般的眼睛。

 

赵贤秀坐上副驾,砰地把车门甩上了。

 

车前灯的明光把公路上的黑劈开一块,天地混沌,中途他们过了隧道,往山的腹部去开。四周完全黑了,赵贤秀静坐,一个个地摸着自己的手指,数了几遍,挺好,都是五个。指根与掌心相连的地方,枪茧又长出来了。

 

他在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韩宰浩的副驾坐过几个人。

 

 

 

公路尽头延伸到海滩,那里的地平线明显凹下去,车开不进去了。沙滩在夜里发着神秘的银光,韩宰浩把着方向盘,前方,蓝宝石般深邃的夜空下面,风摇得树微微晃动,沙滩在树林里闪耀,更低矮的海在侵蚀沙滩的边线。

 

公路边有小朵烟花升起来,微光里跃动着卑微的快乐。韩宰浩把车停在公路边,拉着他的手下车。

 

在沙滩上放烟花的三五都是年轻人,穿着T恤和肥大的沙滩裤衩。他俩出现在这里,倒有点格格不入。

 

卖烟花棒的推车还没走,韩宰浩跃跃欲试,像要去买几根。他停在推车边,借着旁边人放烟花的光,在钱包里找出数额足够的整钞。

 

赵贤秀看着他低头的样子,轮廓还残有一些旧日的锋利。韩宰浩对着他的那面侧脸是亮的,另一面浸在黑暗里,朝向阴暗的海。光把他的侧脸变得柔和了。光填满了他眼角鱼尾纹的缝隙,在这样脆弱的暖光里,人是容易显现出老态的。

 

韩宰浩接过那些劣质花纸包裹的玩具,转过身递给他,像伸出一捧花。

 

“哥是返老还童了吗。”赵贤秀不咸不淡地揶揄道。

 

“玩吧。年轻人不都喜欢吗。”韩宰浩笑笑,眉眼舒展开来,像长辈对晚辈,上级对下级。

 

赵贤秀伸手接过来,在手掌里数了数,分出均匀的两拨,把一半又塞进韩宰浩手里。他一手握着烟花,一手从兜里翻出打火机,银色外壳花纹很漂亮,是韩宰浩有一次送他。

 

他把烟花点燃了,燃烧的范围很小,从一个微弱的核心喷溅出金色的线与点,却足够照亮两人周身。焰火一开始强烈刺目,慢慢微弱下来,像一颗燃烧殆尽的小恒星一样,光的余烬溅射到沙滩上,立刻被黑暗吞吃了。

 

夜间的海风把韩宰浩的头发吹得蓬乱,他的眉眼隐在焰火后面,映成高饱和度的暖色,整张脸像从眉头燃烧起来。

 

“顺便借个火吧。”

 

他掏出烟叼在嘴边。赵贤秀把打火机举高往那边靠了些,苍蓝的火焰燃烧起来,像一盏鬼火。韩宰浩微微俯身,白烟飘出来,唇边亮起了一点红色的小星星。

 

赵贤秀盯着那点火星看了半晌,和韩宰浩突然转过来的目线撞上。他心烦意乱,感觉自己所行实在幼稚,干脆面向大海——深色的凝重的夜间海面,连绵无垠的海潮此消彼长,让人头晕目眩。

 

手中的烟花渐渐要燃尽了。韩宰浩接过打火机,把自己手上的几根存货也点燃了。近海的海滩重新又热闹起来,仿佛本该如此。

 

他把烟花举得高高的,靠近了赵贤秀,像在给他撑伞,明黄的光线像粘稠的糖浆一样,把他从头到脚包裹住了。

 

 

当最后的焰火熄灭,万物仿佛一同哑火,海边冷清下来。乌云渐移把月光遮住了,四周只剩他们俩。

 

韩宰浩说:“回车上吧。”

 

 

 

 

赵贤秀醒来时尚在凌晨,发现自己睡在汽车后座,身上盖了一件韩宰浩的皮夹克。

 

他听见车后有响声,迟疑两秒,从车上摸出手枪,悄悄下了车。

 

是熟人,韩宰浩的手下,在往后备车厢一箱箱地搬东西。那人看见他,怔了怔,没说话。

 

树林遮映的远处的海滩,他看见人影。那里除了不远处居住的渔民很少有人踏足,是少数的人迹罕至故而审查宽松的海域。

 

赵贤秀在车厢睡了太久,腿脚坐麻了,但他还是一瘸一拐跑了过去。韩宰浩蹲在那里,正用小刀把塑料泡沫箱割开验货,听见他的脚步声,抬起头来。

 

赵贤秀感觉自己失去了全部力气。但他走近,把枪口抵在韩宰浩的太阳穴上。

 

“你不信我,又把我带来。”

 

韩宰浩平静地地仰视他,慢慢举起一只手,顺着手枪握柄摸到他的手指,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掌,那里有一层薄薄的枪茧,他把他握枪的手握住了,热量均匀稳定地传递过来。


 “贤秀啊,保险没打开。”

 

他胜券在握似地笑了笑,有点脆弱,像有什么东西被拿捏着,而这即将让他在这个游戏里赢不了了。这个笑让他看起来有些苍老了。

 

“不再睡会儿吗?离天亮还早呢。”韩宰浩说。

 

赵贤秀没说话,兀自把枪扔了,坐到一旁的沙滩上看海,海风吹得他额头粘腻发凉。风从发根抚过去,把汗蒸发掉了。海尽头接住的天空半明半昧,过两个钟头就要泛白。等太阳升起来,夜间发生的事就全消失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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