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比一封露骨的情书,抛向泪光闪闪的世道。

徐记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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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化汽油

祖宗





尹宗佑完成大学课业之余在加油站打工,上早班,工作还算清闲。初始,他闻到汽油味想吐,一个月后心如静水,熟练地插入油枪,同时与客人攀谈一二,惟手熟耳。

 

 

和他错班打工的是同校女同学,追星族,声称在这市中心附近的加油站容易偶遇明星,深居简出的影帝,闪耀夺目的天团偶像。

 

 

“首尔也就这么大。明星也要生活,如果你在饭馆打工,会见到更多。”

 

 

一个月了,他没有见到明星,但是见到了比明星还漂亮的男人。

 

 

徐文祖,这是尹宗佑从他西装平驳头旁的名扎看到的名字,有一回他刚下班忘记取下。他眼窝深,高鼻梁,精致得像个洋货,皮肤是所有亚洲女生羡慕的冷白皮,据油管美妆博主们所说,能驾驭所有色号的口红。

 

 

“您涂口红了吗?”一起打工的女孩有次这么问他。

 

 

徐文祖是会回应任何无聊提问的人。他闻言用手用力地擦了擦嘴,把干净的手背展示于人,温和的笑意挂在唇稍。

 

 

在一旁听二人对话的尹宗佑,注意到那人的唇反而由于充血变得更鲜红了,挤压让血液涌流在那片区域里,与肤色反差鲜明,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中世纪戏剧里的人物。

 

 

徐文祖相貌出众,很难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排队加油时有顾客以为偶遇明星要找他合影。而且他在众多顾客里来得算勤,光尹宗佑打工的时间就一月三次。

 

 

据徐文祖说,他会选择在上班去会社的路上顺道加个油。他似乎是个永远多准备一步的保守派人物,喜欢让自己油箱中的液面维持在安全好用的高度,太满负重过大,于市区驾驶不便,太空又影响汽车性能。徐文祖就是这样一个万事万物都追求恰到好处的男人。

 

 

给尹宗佑留下深刻的印象却并不是因为这些。

 

 

徐文祖待人彬彬有礼,而且言语不多,但他是会主动对尹宗佑挑起话题,打破尴尬的人物。

 

 

“这真是救了我的命啊。”一次他和同事闲聊,提起这位绅士有如夸赞救世主。

 

 

他不是擅长和陌生人搭话的性格,却在兼职中被上司屡屡要求改掉内向的毛病,“与人打好交道永远是融入社会的第一步”,中年男人这样发号施令,颐指气使的语气实在让人难受。

 

 

而徐文祖无疑是个恰到好处的聊天对象,善于保持距离,让彼此都感到舒适。

 

 

连递出名片的时机也那么恰好,第二次见面,他们在闲聊时从一部悬疑公路片(有加油站的那种)聊到侦探文学。徐文祖有分寸地提出一些见解,关于那个公路杀手是怎样在后备箱塞着尸体,云淡风轻地开往加油站,明明是诡异不合时宜的话题,却在二人之间巧妙地获得了生存的空间。徐文祖提到一名小众的硬汉派作家,他说起英语的腔调像嗓子里塞了架大提琴。

 

 

他满意地看着尹宗佑的眼睛亮起来。

 

 

就在尹宗佑兴奋不已的当口,徐文祖微笑着递出了名片,那张小方卡,相当于一个迟到却不失礼的自我介绍,相当于表明他以后还会来这里加油,相当于他俩都进入了彼此“在这个城市彼此认识”这一圈子之列。

 

 

徐文祖称自己是个普通的上班族,但那让饱读时尚杂志的女孩惊讶的袖扣明显价值不菲,这点自谦更为他增添魅力。即使从男性视角出发,尹宗佑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所有一贫如洗的毕业生踏入社会时在美好未来中会展望到的成功人物。

 

 

他工作的公司是一家知名企业的分部,光在首尔就有几家子公司。能进入这样的公司工作,必然要经过相当激烈的竞争,因而在此就职才令人欣羡。

 

 

一天早上,撑着昏沉的睡意工作时,尹宗佑在一名四十多岁的男人身上,看到了相似的名扎。

 

 

“或许大叔您认识徐文祖先生吗?”尹宗佑顺口客套了一句,本没想得到答案。

 

 

“那位年轻有为的徐部长啊!我当然认识,他算是我同事,我们有一些对接工作,只是我们在不同子公司工作。”

 

 

男人对这场谈话很有兴味,把手搭到尹宗佑的肩上,这让尹宗佑眉毛轻微地皱了皱(他一向不喜欢被触碰身体,即使是同性),男人丝毫没接收到排斥的信号,接着说,“你们认识吗?”

 

 

“他偶尔来这里加油。聊过两句。”尹宗佑如实回答。

 

 

“那可真奇怪啊,从那家公司到这里足有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分公司附近也恰好有一个加油站。”

 

 

尹宗佑按住油枪的手顿了顿:“或许这里在他从家到公司的路上?”

 

 

“这决无可能,这位部长工作出了名地拼命,据说大部分时候睡在公司或公司分配的配套公寓。”

 

 

“谁知道呢。”尹宗佑漫不经心地回答,直到感觉一只手轻佻地爬过来,把名片塞进他的裤兜里。

 

 

这不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长得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要年轻,而且“长相清纯足够勾起同性的保护欲”(大学学姐语)。当然,也容易吸引变态。

 

 

趁没有人的时候,他把那张名片抽了出来,盯着男人证件照旁的公司名字怔怔看了三秒,这让他心烦意乱,紧接着就把它撕碎扔进了垃圾桶。

 

 

徐文祖一如往常地来了,风度翩翩地摇下车窗跟他打招呼,尹宗佑也一如往常地回应他,聪明地没有提起那件事。也许成功人士都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癖好,比如往返开两个小时车去稍远的加油站加油,这又有什么关系。

 

 

“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吗?看你精神状况好像不太好。”徐文祖关切地问他。

 

 

尹宗佑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多谢您关心。”

 

 

而那位姓崔的部长,徐文祖名义上的同事,开始愈发得寸进尺。他会装作长辈疼爱晚辈的姿态刻意与他接触,从摸头拍肩发展到若无其事地环住他的腰,隔着工服他能感觉到那只大手灼热的温度,带着汗液热气的戴着婚戒的手。

 

 

尹宗佑无法割弃这份工作,因为母亲又来找他要光了他所有的余额,并且持续地索取。他无法承受两份工作之间没有钱赚的空白期,到了一天不挣钱就没钱活下去的程度。

 

 

他只能忍受,忍受对方在侵犯边缘徘徊却又无法告知他人的恐怖,被与父辈同样年纪的男人像癌症一样慢慢逼近的恐怖。

 

 

他并非第一次地感到由于贫穷带来的羞耻,就像有人硬要你不出声闭着嘴吞下一千根针。

 

 

“把电话号码告诉我吧。”在一天清晨,男人掏出钱包时用酒桌上开玩笑的坦荡语气说,“我可是一直在照顾你们这里的生意啊。”

 

 

“对不起,我们这里规定不允许。大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尹宗佑找了个理由随便搪塞过去,没有抬眼看他。

 

 

“只要我想要办法总是会有的嘛。私下联系不算犯规吧?”

 

 

当晚尹宗佑明白了这句话背后暧昧笑容的含义。

 

 

他收到骚扰短信,“亲爱的,睡了吗”。

 

 

语气粘腻,仿佛化开的饴糖,他没有回复,一整晚心神不宁。

 

 

这只是个开始。

 

 

琐碎的没意义的短信像雪花片一样涌进他逼仄忙碌的生活,拉黑那个号码以后对方就换一个新的号码发过来,短信和对方的耐心一样无穷无尽。

 

 

那天尹宗佑帮同事代晚班,他又来了,粗糙的手指装作无意,熟练地抚上了他的蝴蝶骨,脆弱的骨骼,蝴蝶一般舒张在后背,由于被触碰不自主地颤抖起来,仿佛要飞走。

 

 

尹宗佑的忍耐达到了阈值。

 

 

他握紧拳头朝男人的眼睛挥了过去,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但他仍然感觉灵魂深处有什么在阻挠他。随后第二拳,第三拳来得自然多了,他感到手指的关节像烧起来一样疼,内心却涌入了久违的安定。

 

 

男人防备不及,踉跄倒地。

 

 

尹宗佑大口喘着气,膝盖一软跪倒地上,颤抖得仿佛他才是被打的人。理智回归的时刻他开始惊慌,他意识到自己身体里有一部分,相当残忍的一部分,它想要那个男人去死。

 

 

两声鸣笛把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新来的黑色汽车摇下了车窗,显出一张光暗削凿分明的脸,是徐文祖。

 

 

徐文祖意外地神色镇定,深井一般的眼睛凝视着尹宗佑:“出了什么事吗?”

 

 

尹宗佑抱着膝,平静地抬头看他:“好久没见到您了。”

 

 

徐文祖下了车,向被打倒在地的男人走近了两步,“崔部长,您怎么在这里?”

 

 

地上一颗滚落的血牙昭示着这一切。

 

 

姓崔的男人狼狈地站起来,恶狠狠地剜了尹宗佑一眼,狠狠甩上车门离开了。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尹宗佑随后沉默,他懒得解释。

 

 

“可是我什么也没看到。”徐文祖的笑像水痕一样浅薄地浮在他脸上。

 

 

“为什么夜里来加油?工作到深夜再特地开一小时车过来吗?”

 

 

徐文祖的笑顿了顿,但下一秒笑得更开了,直到眼角笑出了浅浅的鱼尾纹,他的眼睑发红,在夜晚苍白的灯光下显出糜烂的深粉色,像是要哭的模样,但尹宗佑知道只是因为他太白,一点血液都会让其泛粉。

 

 

“不是,今晚我恰好回家。我在孤儿院长大,那个孤儿院在市郊。”

 

 

徐文祖说话很慢,像在特意说给他一个人听清。

 

 

尹宗佑半晌没接话,他感到一些戳人伤疤的羞愧。

 

 

他终于开口:“谢谢你帮我解围。今晚的油费记在我账上吧。”

 

 

徐文祖没有像往常那样客气地推拒,“加满。”他说。

 

 

 

 

 

 

骚扰短信没有断。那个男人还在发送,只是用词更为露骨。

 

 

“亲爱的,看见你的眼睛,我就兴奋地要硬了。”

 

 

“亲爱的,你会愿意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亲爱的...”

 

 

尹宗佑几乎要崩溃了,他整夜睁眼,侧卧在床上咬着手指,感觉有无形的眼睛在看着自己。四面八方,自无声处而来,他被关在布满眼睛的墙壁的密室里,不敢呼吸。

 

 

之后,他没法再专心上课,不再去图书馆,但是反复看桌上未还的小说,那些被翻得边角透烂的小说,关于激情杀人的部分,血和哀嚎充塞在那些字句里。

 

 

他带着水果刀去加油站上班,女同事让他帮忙代班一个星期,换班时他提起徐文祖的油费,同事诧异地跟他解释,告诉他那笔钱已经付过。

 

 

他惴惴不安地在加油站待到第五天,没有再见到让他不安的那个男人。

 

 

许久不见的徐文祖在第七天晚上来了,他衣冠楚楚,开着车来,举止得体地下车。

 

 

加油站服务区的电视屏幕放着晚间新闻,关于一名失踪男性,断断续续,尹宗佑无心去听。

 

 

油箱已经见底,但这次徐文祖让他加到七分。

 

 

尹宗佑想到那部电影,那个后备箱塞尸体的故事。徐文祖低头看他,饱含柔情。

 

 

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了解过这个男人,关于他身份,职务,社会地位之外的任何东西。他只是出现了,像一株水生植物某天出现在客厅的墙边。

 

 

一双苍白的手降落到他头顶,带着四分之三个天堂的重量缓慢下坠,从他沾满冷汗的额角滑到太阳穴,汽油的芳香味刺痛了他的眼角。

 

 

他对这味道有些着迷,下意识上瘾地凑过头去嗅。

 

 

那只手上有未处理的伤口,徐文祖的皮肤让他有一点点伤痕都显眼,红色的烧痕像从他袖口伸出了玫瑰的花枝。

 

徐文祖安慰地轻抚他的眼角,尹宗佑感觉颧骨那块的皮肤生疼,被盐水的渗透压烧得刺痛。

 

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哭了出来。

 

在汽油的芳香味里,他想起自己童年生长的乡下小镇,他是光脚跑在高速公路边农田的脏孩子。在开往各地的庞大货车扬起的飞尘后,他最喜欢闻那瞬间混合橡胶轮胎和汽油的怪味,仿佛那个气味能带他仓促地逃离一切,指引他跑到地狱的门口。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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